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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期 | 像蓝天怀想消逝的雷鸣 与西川一起谛听《秋声》

2017-09-13 14:45

来源:新东方网

作者:于慈江

  如果听原版朗读版本,请关注文章下面“博雅理想国”公众号。

  本名刘军的西川(1963-)生于江苏徐州。北大英语系1985届毕业生。现执教于北京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说及“西川”这一笔名的缘起,当有与成名在先的“北岛”相应和甚或相颉颃之意,起码应是受了后者某种程度的刺激、触动或启发。

  西川1980年代开始写作,出版有诗集《虚构的家谱》(1997)、《大意如此》(1997)、《西川诗选》(1997)、《西川的诗》(1999)和《深浅》(2006,诗文录)等。编有《海子的诗》(1995)、《海子诗全编》(1997)、《海子诗全集》(2009)。

  论起诗人的自信心,可以担保,至少在私底下,他们没有人不自以为是一轮灼热的太阳。与诗人海子齐名且同是未名湖学院诗人出身的诗人西川便是最富自信心的一位。然而,西川与众不同的地方并不在于自信度本身,而在于把他的自信全部灌注到其诗的每一根叶脉,化合成鲜活的汁液,而从不在从诗人到诗的过渡中显现一分一毫。这正是西川的诗气度最为雍容的全部秘密。因而也使得他刻意拿捏出来(表面上看起来尽管多么自然天成)的几乎每一个诗句都有不同寻常的震撼力量。

  西川的诗从一开始就有两股力道,两种视角:一种是移动的、扫描的、涵盖万物的,以《雨季》和20世纪80年代未名湖朗诵会上的轰动之作《秋声》为代表;一种是投影的、专注的、凝视的、谛听的、留恋某一个精灵的,如《体验》《南国的马》《水边的树》《在哈尔盖仰望星空》等。前者以宏观涵纳神秘的微观,因而是主体的、博大的;后者常以微观缩写宏观的秘密,因而是自主自足的、神秘的,甚至不时地流露出一丝感伤。

  以西川描画伤残的孤树的《水边的树》一诗为例:“那棵树,被雷/劈去一半;/剩下的一半/庄严地站着。”“陌生的鸟/无声地低旋在/它的上空/却永不栖止。”西川诗里的这棵“树”不是主体的自我扩张,不是热烈浪漫、情怀洋溢、倾向毕露,而是主体隐遁下的情思的物化(这里是孤傲与力度),氛围冲淡、不事铺张与拥塞、感情距离化。西川的这样一类诗因而浓缩而浑厚、余韵饱满,自成一持久生命力的召唤结构。

  再譬如,他的小诗《墓地——忆虎峪岭之一》[载于《星柏之路——西川诗选辑》,北大五四文学社主办《未名湖(内部交流版)》总第1期,1984年10月23日版,第48B页]也属于纯感受的、另一股力道的作品,表面甚淡、内里悲凉、精纯而显力度,能直接感动我们:

  一切的声息

  都从这里远遁

  野花自开

  不知是为慰藉

  一个王侯

  还是一个婢女

  主人,原谅我

  我只在此

  小坐片刻

  这两种力道或倾向其实本源于诗人内心深处做人的一种矛盾,是对诗人扩张的心灵的一个无法摆脱的反讽——或许他本应是一个普度众生的神灵,却偏生错投了人胎,于是注定了要受神与人的双重熬炼(当然绝不排斥幸福)。或者说,他既有本源的虔诚的布道精神,又正是被布施的芸芸众生之一;一只脚至少在想象上已飞升到了天空,另一只脚却无论如何无法离地。或许在其组诗《大河畔》等诗中,两股力道才终于扭成了一股;也只在此时此地,诗人终于飞升了,因为他暂时忘记了自身的存在。

  唯因这种内在矛盾,西川前期的诗表露出了一种与一个缺乏英雄气概、崇高品质的时代不相吻合的崇高、壮美与正大。这些诗终于没有堕入滑稽的泥淖的因由大概是,不仅充分地自我克制,也刚好部分地满足了人们对于缺憾的某种找补心理。

  且看西川早期的长诗《秋声》[载于《星柏之路——西川诗选辑》,北大五四文学社主办《未名湖(内部交流版)》总第1期,1984年10月23日版,第69-73页;亦见于老木1985年编选的《新诗潮诗集》,第655-659页]:

  让我咀嚼这秋声吧

  像一匹老马

  咀嚼散发着土香的草料

  像蔚蓝的天空

  咀嚼消逝的雷鸣

  在这被转炉里的钢水

  所烤灼着的秋声里

  在这被黄土高原上赶车的老汉

  所鞭打着的秋声里

  柿子和石榴又一次成熟

  古老的银杏树没有忘记

  再结一次让孩子们欣喜的果实

  南方的稻谷压在扁担的两端

  辉映着天上的星星

  秋天,这个季节是我的父亲

  沉默的季节

  他的沉默有如一片热带的森林

  玫瑰色的天空浸入他每一根脉管

  无论是傍晚还是清晨

  他那古木一样的身躯

  在每一条街道上,每一处广场上

  擦洗岁月的斑痕

  秋天,这个季节是我的兄弟

  长身体的季节

  他有着宽阔的额头和肩膀

  他还应有一个宽阔的心胸

  使雨水、雪水在那里能够汇成滚滚的江河

  而不是落满野鸭的湖泊

  使等待着他的痛苦与欢乐

  都能奏响激荡的乐音

  让我咀嚼这秋声吧

  我死难的朋友在这秋声里向我走来

  每一阵夜雨,每一阵风

  都是我们灵魂的谈心

  我们点亮松明,拥抱得那样紧

  我的朋友是死在

  芭蕉叶间枪弹下的青年

  他手中的国旗像枫叶一样火红

  我的朋友是死在

  带面具的敌人手中的少女——

  那热爱音乐和真理的少女

  我的朋友是灰苍苍的纪念碑、纪念塔

  是煤层 是石油 是一个个闪光的屋顶

  是海边被鸥鸟的长鸣环抱的岩石

  是每一座高山上

  为嘲笑四季变迁而生长的乔松

  让我咀嚼这秋声吧

  像一匹老马

  咀嚼散发着土香的草料

  像蔚蓝的天空

  咀嚼消逝的雷鸣

  我喜爱这秋声

  因为我累累伤痕的心灵

  会在这秋声里得到安宁

  因为我渴望光明的眼睛

  能在这秋声里自由地扫视天穹

  因为我能够摘取一片红叶

  给我十八岁的妹妹

  让她珍藏起它来

  像珍藏她的红领巾

  我喜爱这秋声

  因为它是阳光的声音

  它是水的声音

  它是果实的声音

  多少悲哀的父母在这秋声里得到抚恤

  多少不幸的儿女在这秋声里

  获得土地最深沉的爱情

  让我咀嚼这秋声吧

  让我化作一只鸟

  追逐北方雪原里

  赶着爬犁飞跑的少年

  追逐南中国的海浪

  (唯愿大海不只是为埋葬亡灵而存在)

  为那海上迷失了方向的水手

  点燃我的羽毛,寻找一盏航标灯

  我将走向田野,走向车间,走向噪音

  走向哭与笑,走向火车头

  为忘却而走出阴湿的酒店

  为纪念和盼望而写下

  和着秋声的诗句

  在我的诗句里

  秋天温暖的太阳像母亲一样

  照耀每一道山脉,每一条河流

  还有长长的扭曲的海岸线

  照耀每一座城市,港口

  每一处翻晒稻谷的场院

  照耀每一家屋门、阳台、窗户

  和窗前的花瓶

  ……

  让我咀嚼这秋声吧

  像一匹老马

  咀嚼散发着土香的草料

  像蔚蓝的天空

  咀嚼消逝的雷鸣

  西川在北大读本科时所写的这首《秋声》大开大合、意境深远,既荡得很开,又收得回来。它的文笔优美大气,内涵丰富深致,情绪丰富饱满不乏层次,而又感而不伤,意象选择和意象组合也新颖、自然、明快,颇耐咀嚼,亦比较适合诵读、适合声音塑形。西川这首《秋声》获得了“第二届未名湖诗歌朗诵会”创作一等奖,朗诵二等奖。获得朗诵一等奖的是我写的诗《黄河沉思》,由英文系的王强和计算机系的叶农合诵。

  据北大校友回忆,西川曾这样描述朗诵会当晚的情景:那一晚上,我朗诵的是一首不长不短的诗,名为《秋声》。朗诵完毕,掌声雷动。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获得如此热烈、持久的掌声。这掌声害了我,使我自信有写诗的才华。(引自西渡:《北大的诗歌朗诵会》,《中华读书报》2013年3月13日,第3版)

  从常识和直感出发,秋色主要是供人谛视的,秋声则主要是供人谛听的。但诗人偏要别出心裁或机杼,把辽远深沉、回味无穷、充满质感的秋声拿来咀嚼、拿来反刍。不仅如此,他还一上来就连着用了两个乍看乍听平易单纯、细品细味不免令人拍案称绝的贴切比喻——“像一匹老马/咀嚼散发着土香的草料/像蔚蓝的天空/咀嚼消逝的雷鸣”。

  无论是老马咀嚼干草,还是蓝天反刍雷声,不仅都充满了祥和、余韵和回声,而且基调和节奏也都是慢悠悠的,是从容而富于余裕的,充满了回味和留恋感。

  而首段、末段和中间第六段的复调式重复(包括仅简化地重复第一句“让我咀嚼这秋声吧”的第四、八两段所为),则构成和强化了整首诗一唱三叹、连绵延展、回环往复的旋律美。至少在这个意义上,的确没有比用“咀嚼”一词来形容对天籁(此处是“秋声”)的谛听和回味更可感、更恰切的了。

  作为一位职业诗评人,我从20啷当岁直到现在,每天都在读很多很多的诗,我自己也写诗。我的判断是:西川这首诗乃神来之笔,不仅雍容正大、感情真挚浓醇,也富于音乐美、绘画美,富于内在的韵致与肌理;不仅是一首货真价实、不可多得的好诗,也是诗人自己所无法超越和复制的。

  让我至今仍然印象深刻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前总编辑、迄今依然健在的94岁老诗人屠岸30多年前就曾亲口跟我说过:你们北大西川的那首《秋声》真是写得太好了!

  西川自己可能会觉得他这首《秋声》是年少轻狂时的作品,而不免有“悔其少作”之心、不愿示人之心——一个例证或许是,他迄今正式出版的诗集里好像都没有收入这首诗,但是我个人不仅一直非常喜欢他这首诗,而且从当年在北大刚一接触它就喜欢上了,迄未改变。

  西川对自己这首“少作”的暧昧态度可能也与他后来的诗歌探索路径或导向不无干系。作为一个比较,晚近的诗人北岛和西川看似走的正好是两个极端,但其实是殊途同归。北岛展开的是所谓“词的流亡”(北岛诗《无题》用语),是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对母语——现代汉语——这所谓的唯一的现实的反复掂掇和解析,是对诗性语言的无止歇的推敲和建构。

  西川受社会政治变幻和生命无常的影响,价值观发生翻覆,感受不到既往那么多的“诗意”,所以从所谓“西川体”和纯诗追求转向,开始放下身段,触摸生活的本真和粗粝,希图摹写和复原历史的活力和气象。其《致敬》《厄运》《鹰的话语》等杂体长诗不仅庞杂蓬松,不再整饬精致,也将所谓非诗的因素引入诗中,趋于散文化——按西川自己的表述:“我把诗歌写成了一个大杂烩,既非诗,也非话,也非抒情散文,甚至也非传统意义上的散文诗。”(西川:《答西班牙〈虚构〉杂志四问》,《当代》2001年第1期)

  质言之,北岛的关注重心在于重建所谓词与物的关系;西川的关注点则在于:“……试图重建他与世界的关系、他与历史的关系、他与文化和思想的关系,甚至还包括他与他自己的关系。”(同前)

  纯就个人喜好来说,笔者更喜欢中老年北岛(的诗),而不是以前的青年北岛(的诗);更喜欢青年西川(的诗),而非后来的中年西川(的诗)。这乍听上去似乎有点自相矛盾、有点不符合逻辑,但正如以“深刻的片面”和“革命历史小说”等概念的提出著称于世(详见洪子诚:《“边缘”阅读和写作——“我的阅读史”之黄子平》)的黄子平师兄当年在为谢冕老师一本著作所作的序言《通往不成熟的道路》(参见谢冕:《谢冕文学评论选》,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当中所点醒的那样,“熟苹果/无枝可栖”[详见舒婷《国光》一诗(原诗第一段为“你的名字是一只/熟苹果/无枝可栖”)]——成熟是相对的,往往同时意味着或提示着衰亡;不成熟是绝对的,往往同时意味着创新、活力和未来。

  尤其是,笔者之喜欢北岛(的诗)的“年深日久”,并不主要在于成熟与否,而在于诗意、诗性或诗味与否;同理,西川对自己早年的诗的所谓稚嫩或不够成熟可能会自觉地露出赧颜,笔者则并不以为然。这自然是萝卜青菜各有所好,但也正如北岛前几年所说,“向前的路不一定是向上的路”(北岛:《第二届中坤国际诗歌奖A奖受奖词》),包括诗歌在内的任何体裁的写作的能否得到时代或历史的认可,以及在什么时点——是一个作者(诗人)写作的初期、中期还是晚期——得到认可,是并无什么定规的。

  深度阅读:

  1)于慈江:《现代汉语诗歌:“面朝大海”敞开——以北岛、舒婷、西川和海子为例》(《诗探索·理论卷》2011年第2辑,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

  2)于慈江:《文化反思的缩影与人格嬗变的圆雕——未名湖学院诗歌略观》,北大《启明星》第14期;

  3)西川:《西川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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